http://www.sharpdaily.hk/supplement/100009/20130826/225039/%E9%9D%9A%E5%A5%B3%E6%A9%AB%E8%A1%8C-%E6%8B%8D%E6%8B%96%E5%A4%96%E9%81%8A-%E4%B8%80/1
來到東京郊區的溫泉酒店，男友Pual變得緊張起來，表情嚴肅，面部肌肉收緊，連呼吸都變得急促。進入酒店大堂，他帶我在角落位置坐下，說，「我在網上訂的房間，我去辦入住手續，你稍坐等候。」還用力在我肩膀按了兩下，不讓我站起來。
跟他拍拖大半年，從來不認為他是體貼的人，今天不知怎的，表現得很體貼。
我從手袋掏出護照，想交給他，他搖搖手拒絕了。
「辦理入住手續，不用登記我的護照資料嗎？」我不解地問。
他不回答我，一個人拖了兩個人的行李，急急地走向櫃位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一條短訊出現在我手機WhatsApp上，「房間在一樓，右邊、尾二。你自己過來。」
我滿腹疑團，離開大堂，去找房間。房間比我想像的更小，只有四張榻榻米大。兩個成年人、兩個行李篋，再加上一兩袋雜物，把所有的空間吞噬了。
我皺了皺眉頭，很不高興。
這是我和Pual拍拖以來第一次結伴外遊，他自告奮勇訂機票酒店編行程，我樂得輕鬆。只是沒想到，他訂的酒店居然這麼小！
「酒店給錯房間了吧？」我問Pual，「這很明顯是單人房，我出去問問。」
Pual一把拉住了我。
「沒錯。」他把嘴貼上我的耳朵，洋洋自得地說，「溫泉酒店的價格根據蓆數來決定，四張榻榻米只收一泊二食的錢，兩個人起碼要七張或以上。價格就是現在的兩倍了。」
我很震驚。「你的意思是，我是人蛇？在此非法偷居？」我指指自己的鼻子。
他安慰我，「別擔心，日本人很蠢的，他們不會發現！省下來的錢，夠我們每天外出吃不同的美食，帝皇蟹、和牛、海膽……想吃甚麼應有盡有。」
我從來不知道佔別人的便宜等同於自己省錢。我們呆立一會，Pual看看錶，說，「晚餐時間到了，我出一出去，你在房間等我。」
「你打算一個人去吃晚餐？」我不能置信。「我怎麼會一個人去吃晚餐呢？」Pual神秘地說，「你在房等我，很快有答案。」
他說完，神情緊張地走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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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二十分鐘後，Pual拎着個大大的木製餐籃進房，他打開餐籃，把食物一樣一樣擺放出來，食物種類很多，從沙律、腌漬物、魚生，到熟食、鍋物、米飯、甜品應有盡有，還包括一小支清酒。看得出來，這是一個完整的一人餐。一泊二食的意思是：一個人住宿一晚，由酒店提供費用全免的一人晚餐及第二天的早餐。Pual訂了一個人的小房間，然後，把一個人的晚餐帶到房間，因為他房中窩藏了我這個「人蛇」。
我深感屈辱。
我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。
晚餐很華麗，可我完全沒有進食的慾望。
「為甚麼要這麼做？」我追問Pual。
「你指定要住這間酒店，可是這間酒店很貴的！」他說，「一泊二食的價格是每人18,000日圓，如果兩個人住，就變成36,000日圓了，我一輩子都沒住過這麼貴的房間，我覺得住一晚花18,000日圓已經是極限了。」
我不屑道，「旅遊本來就是奢侈的事，無能力支付酒店費用，就不應該出來旅遊。」我說着把他往外推，「我樂意支付18,000日圓一泊二食的費用，你可以離開，去尋找五百港幣的商務酒店。」
Pual不肯離開，用手抓起一片魚生就往嘴裏塞，「別耍小孩子脾氣了，這麼好的晚餐，不吃多可惜。」
這時，房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，有侍應在門外問，「需要收拾餐具嗎？」
Pual急急地說，「不用。我還沒吃完。吃完後我會把它放在門外。」
「那，現在方便開床嗎？」
「我喜歡自己開床。」Pual說。
我嚇得噤若寒蟬，一句話都不敢說，生怕一個不小心，被侍應發現我這個非法「人蛇」，顏面掃地。
侍應離開後不久，房內的電話響了。
Pual遲疑了一下，戰戰兢兢拎起話筒，聽了一會，突然興奮地叫了起來，「太好了！」
放下電話，他一把抱住我，用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聲音說，「我們換房，酒店幫我們換房，免費的！」
原來，酒店發現了Pual的下流伎倆，主動為我們換成大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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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店為我們換的是貴賓房，套房格局，有偏廳和幽雅的庭院，庭院內有私人風呂。侍應幫我們把行李和晚餐搬到貴賓房，並加送了一份晚餐給我們。
我難堪得無地自容，想找一個地洞鑽。我發誓明天一早離開這兒，一輩子都不再踏足這個地方。
Pual卻開心得忘乎所以。「我上網看過，這間房要50,000日圓的，這次真的賺到了！」
「你剛才還說日本人愚蠢。」我藐嘴道。「好好好！我收回。」他說，「日本人不愚蠢，日本人好客，日本人最體貼最好！」
我卻認為這是日本人用他們的方式來羞辱我們。以我對日本人的了解，如果一個日本人做了我們做過的事，而被酒店視之為上賓，他不會高興，只會羞慚一生，這件事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恥辱。
我悶悶不樂，食不下噎，Pual胃口卻甚好，幾乎一個人吃掉兩個份晚餐。吃完飯，Pual叫我一起浸溫泉。庭院內的私家風呂浸着一輪月光的倒影，煞是迷人，我卻搖搖頭拒絕了。
Pual生氣了。
「你發甚麼脾氣呢？是你要住溫泉酒店浸溫泉的，到了這裏卻一直黑着面 孔，剛才你嫌房間小，現在房間大了，你還是不高興，晚餐又不吃，溫泉又不浸，你到底想怎樣？」
到了這一刻，我又覺做「貴賓」的屈辱比做「人蛇」更甚。「我情願住小房間浸公眾池。」我說。
「你跟我鬥氣？」
「我不是跟你鬥氣。」我心平氣和道，「我說的是真心話。」
Pual看着我，很認真地說，「我一直以為你不是港女，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。」
我笑笑，不跟他辯論。不知是誰說過的，跟一個人拍拖，一定要結伴旅行一次，旅行可以見到一個人的真面孔。這話是金玉良言。
他鬥氣一個人浸入池中。我去浸公眾池。到了這種地步，兩個人赤裸身體，一起浸溫泉讓我覺得尷尬。
到了睡覺的時候，我發現大房間的好處了。和室房的榻榻米是鋪在地上的，不受床架固定，所以，我可以把自己的被鋪移到另一邊，跟Pual中間隔了一張小方桌。房間大，不必擠在一起睡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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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ual看看地下的被鋪，再看看我，不耐煩地問，「我究竟做錯了甚麼？」
「你訂了單人房。」
他瞪大眼睛，一副不能置信的樣子，然後他失聲笑起來。
「你也太荒謬了！全世界所有女人都會誇我精明、聰明，能夠看透日本人的愚笨和迂腐，我發誓全香港的港女都希望男朋友可以用18,000日圓讓她們住50,000日圓的和室貴賓房，只有你，你完全看不到我的優點，你一直在吹毛求疵！我做錯了甚麼？我讓你享受這間溫泉酒店最好的房間，讓你浸私人風呂，讓你吃免費晚餐，你卻仍然不滿意，我真的無所適從了。」
我放棄跟他溝通，因為兩個價值觀不同的人是無法溝通的。我一聲不響鑽進自己的被窩，無論他說甚麼，都不作回應。
半夜，我被他弄醒，感覺到他鑽進了我的被窩。我厭惡至極，把他用力推開，聽到一聲悶響，然後，是他大呼小叫的聲音。
打開燈，發現他額角流血了。原來我把他推開的時候，撞向了小方桌，桌上的茶杯掉下來，砸到了他的額角。
不過是一點點皮肉傷而已，一個男人，卻像受驚的小貓，讓我更加看不起。我強忍厭惡之情，找出藥水膠布替他貼上，然後柔聲吩咐他：「受了傷，要好好休息，不要勞累，否則傷口癒合速度會減慢。快睡覺吧。」他居然聽不出我語氣中的譏諷，乖乖睡回自己的被窩。
熄燈前，他焦慮地問，「傷口深不深？我會破相嗎？」
我連忙熄燈，不讓他看到我刻薄的笑容。
「不會的。」我說，「你只要好好休息，忌勞累、忌口、忌水，傷口癒合後不會有疤痕。」
「那我是不是不能洗頭了？」
「為了一生的漂亮，不洗頭兩個月，是值得的。」我刻毒地說，黑暗中，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第二天早餐，我變身他的私人保母，他每吃一樣東西之前必定問我意見，「麵豉湯含甚麼成份？我可以喝嗎？」「納豆是發酵類食品，會刺激傷口嗎？」「我不小心咬了一口雞蛋，會不會有影響？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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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，我慶幸他在乎他的「傷口」，因為這樣，餘下來的旅程，我不必擔心他觸碰我的身體。而且，我還贏得一個人進餐的自由。我想吃的東西，他都不敢吃，牛肉、雞蛋、海鮮、酒精……幾乎所有的食物都讓他產生「破相」聯想。我們決定各自搵食。
Pual喜歡寫fb，來到日本後，他把每日行程一一放上網絡。這晚是我們在日本最後一晚了，我一個人來到一間居酒屋，叫了一碟鹽燒牛舌，要了一壺熱清酒，打開fb，想看看Pual吃甚麼。
沒想到，他寫的是旅程總結，赫然是平價入住貴賓和室的經驗分享。單人房和雙人貴賓房的相片放在網上，反差巨大。
Pual寫道，「住得矜貴、食得招積並非有錢人的專利，如果你像我一樣了解人性，就可以像我一樣用18,000日圓住50,000日圓的溫泉酒店。」
我揉一揉眼睛，再看，確信自己沒有看錯。Pual接着寫，「日本人要面子到虛偽的地步，我知道他們不會把面子放下趕我們走，日本人發現我的單人房中多了一個人，唯一的處理方式是給我們最貴的套房，他們以為我們會不好意思地逃走，錯了，我才不走。香港人出名精叻，走精面，我們這樣走了，才笨呢。」
我以為Pual不明白日本人的用意，原來他明白。不明白的話，只是貪婪，明白而這麼做，則是無恥了。
更令我意外的是，Pual的fb朋友絕大多數讚他聰明。
有人留言說，「告訴我酒店名稱，等我也可以用同樣方法帶女朋友住50,000日圓的房間，她一定把我當偶像！」
Pual回覆，「我女朋友不太領情呢。」
另一個人貼了個「驚訝」的表情。有人出主意：「你把省下來的錢買手袋送給她就行了，女人嘛！」
我關上手機，又要了一樽酒，當男人不能暖我心房的時候，還是酒比較靠得住，酒一定能暖我的胃。
結伴旅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，從一個人的朋友群則能看出他的為人，物以類聚嘛。
我享受着一個人的晚餐，知道下一步該做甚麼了。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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